俄耳浦斯的回望 2022年06月18日 王宁泊

  在一座远离尘世的孤岛上,有一栋宅院。因为年代久远,宅院的墙壁有些许剥落,陈设的家具上凝结着一层深褐色的时间痕迹。在摇曳的烛火中,这栋宅院的小姐、小姐的女仆和来为小姐画肖像画的女画家,三人围坐在一起共同阅读着“俄耳浦斯和欧律狄克”的悲剧故事。

  俄耳浦斯是太阳神与文艺女神的孩子,他精通音律,尤其擅长七弦琴,他与欧律狄克相爱并结婚。然而婚后不久,欧律狄克就被毒蛇咬死,俄耳浦斯唱着哀歌,一路来到冥府,希望可以求回自己妻子的亡魂。他的歌曲太过悲伤,感动了冥河的水手,感动了守候地狱大门的三头犬,甚至感动了冥后,同意将欧律狄克的灵魂交还给他,只是有一条要求绝不可违背——在离开冥界之前,俄耳浦斯绝对不能回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否则将永远地失去她。

  故事的结局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在即将进入人间的时候,俄耳浦斯还是回头望向欧律狄克,欧律狄克立即坠入了永远的黑暗。两个人都伸出手试图去抓住对方,但他们什么也触摸不到……

  女仆没听完这个故事就忍不住大叫起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明明马上就可以救出他的妻子了,他为什么要回头?”是啊,俄耳浦斯为什么要回头呢?

  在电影《燃烧女子的画像》一开始,我们便看到玛丽安独自乘船,登上了一座四面海水的孤岛。玛丽安此行是受到委托,来为这座小岛上城堡主的女儿爱洛伊斯画一幅肖像画。按照当时欧洲的习俗,女子出嫁前要先往男子家送上一幅自己的肖像画,如果男子对画中的女人感到满意,就会派人将女子接走与自己成亲。在这里,所谓的婚姻与联系着婚姻的两性关系背后,隐藏的是权力的不平等:婚姻中的男性挑选着呈现在画像中的女性,而女性只能顺从地将自己摆放在被男性凝视的位置上,一举一动乃至神态表情都要迎合男性的喜好。

  从象征着文明的城市来到这座孤岛,玛丽安虽然身为一个女性画家,但是她承担的使命是男性的,她带来的目光也是一道男性凝视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下,女性并非她原本真实的面孔,正如在玛丽安一开始所画的肖像中那样,爱洛伊斯的安详与温柔不过是人们希望看到的样子。

  不仅如此,最初,为了掩盖此行的真正目的,为了让爱洛伊斯放松警惕,玛丽安隐瞒了自己的身份,称自己是爱洛伊斯母亲雇来陪爱洛伊斯散步的。在得知了玛丽安真正的身份后,爱洛伊斯慢慢脱去坚硬如盔甲般的外衣,逆着水流缓缓走向大海深处。这仿佛是一次自杀的尝试,是爱洛伊斯试图自沉大海的死亡仪式。还好,这只是一次尝试。

  当爱洛伊斯全身湿透,裹着外衣瑟瑟发抖地坐在沙滩上,她带着愤怒的神情看向玛丽安:“我终于理解您看我的眼神了。”但是她不同于那个在绝望中迷失自我、溺死在水中的奥菲利亚,她愤怒的眼神意味着她不愿做一个在沉默中消亡的悲苦形象。在篝火晚会上,当地的女人们拍打着节奏高声歌唱,而镜头为我们展现的视角是玛丽安的视角:爱洛伊斯站在篝火的另一侧,空气中飘散的火星以及因炽热而向上升腾的空气令爱洛伊斯的形象也获得了一种闪耀的动感。女人们的歌声戛然而止,爱洛伊斯发现自己的裙摆被四散的火星点燃,她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依旧高昂着头颅向着玛丽安,向着镜头后的观众。

  在火中燃烧与在海洋中沉没,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死亡仪式,火焰中的爱洛伊斯倔强而高傲,同男性目光中那个温柔贤惠还带有几分柔弱的形象没有丝毫相近。恰恰是在这里,我们发现了“燃烧的女子”指的不仅仅是被玛丽安付之一炬的前画家留下的肖像,更是我们面前站立在火焰中的爱洛伊斯,是她像火焰一样热烈的、坚定的自我意志。火焰烧毁的不仅仅是那虚假的、迎合男性想象的肖像画,当爱洛伊斯的目光同玛丽安的目光交汇之时,玛丽安所代表的男性凝视也同样被烧成了灰烬。

  俄耳浦斯在古往今来关于艺术家与诗人的故事中,总是那个呈现在作品当中的形象,那个艺术家眼中、诗人笔下、歌者口中的形象,一个平面上的符号。作为一个画家的玛丽安,在面对俄耳浦斯为什么要回头这个问题时,给出了她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回答:“因为他想让他对妻子的爱永远停留在记忆里,这是他做出的诗人的选择。”在这样的解释中,我们看不到俄耳浦斯的妻子欧律狄克的存在,她仿佛只是一个素材,一个让俄耳浦斯歌颂爱情的模特而已。

  其实,俄耳浦斯的回头不是他单方面的选择,而是听到了欧律狄克在自己身后的呼唤:“回过头来吧,我的爱人!”俄耳浦斯的回头是他们两人的一次合谋,是他们的共同选择,选择让爱情成为彼此的回忆。当玛丽安的画作完成,当爱洛伊斯未来的丈夫遣人送来了婚纱,玛丽安准备离开,屋内的爱洛伊斯对她说:“回过头来吧!”这就是欧律狄克对俄耳浦斯所说的那一句话。玛丽安回头,投向爱洛伊斯的不再是男性的凝视,不再是一个艺术家对自己模特的凝视,而是闪烁着平等、共情,彼此惺惺相惜。虽然,在那样的时代,作为女性的她们不可能打破坚固的城堡,而爱洛伊斯对于自己的宿命更是无可逃遁。

  多年之后,玛丽安在剧院再次遇到爱洛伊斯,乐队演奏的曲目正是当年她为爱洛伊斯弹奏的维瓦尔第《四季·夏》。只是这一次,爱洛伊斯没有回头,在小提琴疾风骤雨般的旋律中,在玛丽安如炬的凝视中,爱洛伊斯泪流满面……